編輯/周翰、謝景濤
「我們的孩子快餓死了!」古巴首都夏灣拿在 7 月 11 日,爆發近 30 年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示威。從近月政府抗疫不力、無法取得足夠疫苗,至經濟崩潰、糧食短缺、物價高漲等,群眾對政府的憤怒,已上升到對國家制度和執政黨的不滿,民眾怨聲載道地湧上街頭、揮動美國國旗、高喊爭取自由的口號。
在首日大型抗議後,古巴當局於 11 日下令全國性斷網。有市民到古巴唯一通訊公司 ETECSA 查詢,但公司員工不但完全啞口無言,也無法協助她重新連線上網。
「他們切斷了網絡,就是如此簡單。」
網絡雖然在 7 月 14 日恢復正常,但政府仍未回應民眾訴求。古巴總統兼共產黨總書記卡內爾(Miguel Díaz-Canel)譴責暴力,指示威者向警方「掟石」和破壞車輛,並將矛盾指向「美國勢力」,稱其於背後支持示威,試圖「顛覆古巴政權」。
深層次矛盾湧現 古巴淪為「失敗國家」
古巴人不滿走上街頭的理由並不少,武漢肺炎除了為古巴帶來的經濟衝擊、公共衞生危機外,還使國內的深層次予盾上升到政治層面。
肺炎打擊觀光收入
武漢肺炎全球肆虐,古巴主要依賴旅客觀光而賺取外匯,在旅遊業幾乎停擺下,古巴經濟受嚴重打擊之餘,更助長糧食供應不足問題。疫情前,每天有 10 班來往夏灣拿和邁亞密的客機。現時每週只有不足 5 班飛機來往這兩個城市。而古巴大概 70% 糧食從外地進口,因此旅遊業萎縮使古巴未能取得足夠外匯向其他國家購買糧食。
國內疫苗短缺
古巴政府亦未能夠取得足夠的疫苗供民眾接種。截至 7 月中,古巴的疫苗接種率不足 20%。在牙買加、多明尼加共和國等鄰近國家的疫情緩和之時,古巴的感染率卻在上升。古巴在示威爆發前一週,錄得每日若六千多宗感染個案,是疫情爆發以來的新高。
經濟水深火熱 已上升到政治層面
近數十年來,古巴一直未曾出現任何民眾街頭抗爭,惟最近人民對經濟的不滿,激發了過千人上街反對獨裁政權。在街頭上可見一些抗爭者更高舉著美國國旗,古巴政府指控抗議民眾是「受美國勢力指使」、「勾結外國勢力」。
古美關係之始——美軍來了我帶路、「Cuba Libre」
古巴和美國歷史上並非世仇,亦非長久以來皆水火不容之輩。反之,古巴在獨立運動期間便曾尋求美國人「打救」他們。
自 1521 年起,古巴便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但由於西班牙對古巴奴隸的橫徵暴斂,終招致古巴奴隸策動獨立運動。雖然當地的克里奧爾人精英(creole elites,即土生白人精英)亦期望擺脫西班牙殖民統治以防止自身受殖民當局的徵收重稅政策而蒙受損失(古巴的土生白人一般是當地莊園園主或與西班牙常有貿易往來的商人),但由於他們亦擔心社會下級階層(即奴隸)的起義會影響到自身利益,故這群社會精英階層一直請求美國為古巴出兵,使西班牙勢力在被驅逐的情況下,古巴亦能免於潛在的種族衝突,拯救古巴。
儘管在卡夫蘭(Stephen Grover Cleverland)時期,美國一度對西班牙殖民地的解放運動保持中立,但到了麥堅利(William McKinley)時期,隨著古巴獨立支持者在美國本土舉辦了不少政治游說及籌款活動,美國大眾便對古巴獨立運動(Cuba Libre)漸加關注,加上由於古巴位處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之間,離美國本土不遠,美國又希望在西班牙殖民地帝國解體之勢中從中獲利,因此趁著西班牙殖民者漸漸喪失對古巴殖民地的控制時(殖民當局一方面無法止暴制亂,一方面改革亦告吹失敗,並逐漸有意放棄古巴主權),美國政府便發動了美西戰爭(Spanish-American War),並順勢奪取波多黎各、古巴及菲律賓。從此,美國便正式和古巴展開了一段複雜的恩怨情仇關係。
猶如二次殖民的傀儡共和國時期
然而,美國雖看似為古巴從西班牙人手中打救起來,但殊不知古巴正面臨著第二個惡夢。
先是被美國進行軍事佔領,繼而在制訂了《普拉特修定案》(The Platt Amendment)的框架下為古巴建立共和國。雖然該法案在 1934 年經已被廢除,惟憑藉於古巴保留海軍基地及培養親美勢力政府,美國依然能在古巴革命前維持其在古巴之地位。於總統兼前獨立運動領導人帕爾馬(Tomás Estrada Palma)嘗試連任期間,美國便藉帕爾馬涉嫌選舉舞弊之風波來對古巴進行第二次軍事佔領,並在佔領期間委任美國人馬貢(Charles Edward Magoon)為臨時總督,繼而於交還主權後扶植親美的馬查多(Gerardo Machado y Morales)上台。
小檔案 《普拉特修正案》以法案提出者,亦即 1901 年當時的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普拉特(Orville H. Platt)來命名。法案主要內容為防止古巴勾結美國以外其他外國勢力、容許美國對古巴作出任何干預以維持古巴獨立現狀及容許美國軍事力量駐紮於古巴等。
馬查多是在共產革命前著名的古巴獨裁者。雖然他在任期間,嘗試把古巴這個以第一產業(即農業等)為主的社會,向工業化方向推動,但在 1930 年代的環球經濟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下,美國亦對來自古巴的糖徵收額外關稅,而古巴經濟結構上本身卻相當倚賴美國,使原本相當依賴糖業的古巴經濟受到極重大的打擊,出口量數據甚至更下跌了 8 成,埋下了古巴人仇美的種子。加上馬查多藉工人進行罷工「違法」一事打壓古巴共產黨(Partido Comunista de Cuba,PCC)屬下的工會組織 Confederación Nacional Obrera de Cuba(CNOC,後來輾轉發展成現今的古巴工人中央工會),使古巴人早在 1930 年代漸漸形成反美情緒。
及至 1940 至 50 年代,軍人巴蒂斯塔(Rubén Fulgencio Batista y Zaldívar)分別兩次推翻反美及支持工人的政府,並在 1940 年代首次掌權時建立親美政府,且於 1950 年代建立親美反蘇的極權政府。由於在 1950 年代巴蒂斯塔通過修憲及限制集會等方式來打壓民眾,最終使卡斯特羅兄弟為首的革命軍發動古巴革命(Revolución cubana),並由共產黨一直掌權至今。
在共產黨執政前,古巴在政治上雖然大致維持了與美國的友好關係,但民間的反美情緒卻持續加劇。這種複雜的古美關係正正為今日的古美關係及古巴經濟埋下伏筆。
「蓋失強援,不能獨完」的古巴經濟
共產黨執政以來,古巴一直維持與美國的對立。作為加勒比海上少有的社會主義國家,若然缺乏盟友支援,必然難以在美國牽頭的美洲上生存。在冷戰期間,古巴尚有蘇聯的經濟支援,幫助其重要的出口業之發展,使原先依賴美國的古巴一時間擺脫了掣肘。惟蘇聯解體後,共產主義陣營亦逐漸步趨瓦解,使古巴迅速失去了政治和經濟上的強大後盾,亦喪失原先的一眾貿易伙伴(如坦桑尼亞等),儼如國際上的孤兒。猶幸美國在 2000 年代起對古巴逐漸解除禁運,使古巴經濟自此逐漸從艱困的 90 年代中開始復甦。
然而到了勞爾.卡斯特羅(Raúl Modesto Castro Ruz)掌政時,古巴經濟狀況卻依然遠比不上鄰國。古巴的人均國民收入更曾經遠低於哥斯達黎加、智利、巴西、墨西哥等中南美洲國家至少近 4 成。即使古巴後來推行了經濟改革,效法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進行一些市場化改革,並開放旅遊以嘗試扭轉經濟頹勢,但近期觀光業衰落及肺炎疫情持續皆導致古巴經濟再一次迎來寒冬。
古巴人在建立獨立共和國後的首半個世紀,一直試圖把一切失敗矛頭指向美國,卻忽視鄰邦對他們的重要性。在卡斯特羅家族掌權前,美國一直是古巴最大的貿易伙伴,而且在軍事上亦是古巴的強大盟友。儘管在《普拉特修定案》的框架下,當年古巴看似難以進行一切體制革新,但另一方面古美友好的同盟關係卻使古巴免受其他大國影響,能夠和其他加勒比海國家一樣,在細小的島嶼下穩定發展。而值得留意的是,1950 年代不得人心的巴蒂斯塔在任期間,古巴的經濟增長其實遠超於其他拉丁美洲國家。故此,在古美友好體制下成長,似乎是最有效可使古巴免於經濟崩潰的方法。古巴自 PCC 執政以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經濟衰退,但這或許代表著現在是古巴政府,甚至其全國人民該重新反思的時候。共產黨當年得以掌權乃由於獨裁者的極權統治,就像今天示威者所看到的極權般,而並非只是統治者未能交出亮麗的經濟成績表。
在地緣政治上,古巴本來就難以擺脫美國對其施加影響力,但古巴人從前亦具有打倒大國的雄心,欲成為在大國腳下與之抗衡的小國,並輾轉發展成共產國家,此亦實在情有可原。然而,現今國家疲弱不堪,政治上為一黨專政,實質上是集團式獨裁,經濟上又因古美交惡之故而缺乏伙伴支持,為政為民者,是否也需要尋找一個重新和美國合作的機會呢?
古巴的深層次矛盾不僅僅是國內的政經問題,更是古美關係持續無法改善所導致的問題。社會主義政府無法解決經濟困局,只能把政府長年眼中的仇敵視為罪惡根源;與此同時,由於古巴的共產黨政府與美國一直不和,故美國亦只對它冷眼以待,更甚至落得被美國總統批評為「失敗國家」的下場。
揮米字旗感動美國政壇 惟國內對古巴分歧巨大
在古美關係惡劣的背景下,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於示威發生後,亦迅速回應古巴局勢。他在 7 月 16 日形容古巴是「失敗國家」(Failed State),又批評當地政權正在壓榨人民。另外,拜登指美國政府或會在有需要時,在技術層面許可下,從外國恢復古巴的通訊網絡。
「我們雖然樂意幫助古巴人,但是我們必須先確保美國的援助得到恰當運用。美國不會為古巴開放外匯提款,以免古巴政府充公這些外匯。此外,我們很樂意向古巴捐贈疫苗,但我們必須確保是由國際組織派送,好讓古巴平民能取得疫苗。」
美國總統拜登在白宮記者會回應提問
作為古巴後裔的佛羅里達州眾議員盧比奧(Marco Rubio)向拜登建議撥款予有助恢復古巴網絡供應的技術研究,又要求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會晤美洲國家組織常任理事會成國,討論古巴局勢。
「美國在近年已成功研發在短時間對外國恢復網絡供應的技術,該技術曾在 2017 用於波多黎各,應對颶風瑪莉亞造成的災害。」
佛羅里達州共和國眾議員盧比奧(Marco Rubio)
父親為古巴人的德州眾議員告魯士(Ted Cruz)亦表態支持古巴示威。他在眾議院發言,呼籲美國政府應支持古巴人民。
「美國應該切實地站在支持自由的一方。這些抗爭者揮動著我們(美國)的國旗是有原因的,他們視美國為自由和希望的燈塔是有原因的。」
德州共和黨眾議員告魯士(Ted Cruz)在眾議院發言
而紐約州左派眾議員亞歷山德里婭.歐加修-寇蒂茲(Alexandria Ocasio-Cortez)則發表聲明,呼籲美國政府撤銷對古巴的禁運。她認為美國對古巴的禁運是令古巴人生活困難的原因之一,而聯合國亦在六月時,表決呼籲美國解除對古巴的經濟制裁。
「禁運是十分殘酷。利用禁運作為談判籌碼等同於古巴人民施壓,此舉絕對不能被接受。」
紐約州民主黨眾議員 AOC
古巴總理 Manuel Marrero 在示威爆發後不久,隨即宣布解除糧食和藥物的入關限制,即旅客可攜帶不限數量的食物、藥物、衞生用品,不需繳納關稅。實際上,古巴政府為了打壓私人商業活動,即使在物資短缺下,仍限制幾乎所有商品的入口,而「Mula」正指在國內銷售外國貨物的人。
在美國政壇上,雖然兩黨一致地對古巴困境表示同情,惟國內對解決古巴現狀所需要採取的方法上存有巨大分歧。共和黨主流認為古巴只有作出全面改變,才能使美國敞開心扉,但部分民主黨的左派議員卻認為美國應解除一切禁運及抵制政策,主動向古巴坦誠相對,使古美關係能破鏡重圓,且協助古巴人民從經濟艱境下得到解脫。
不過,可以較肯定的是,儘管美國部分政治人物認為應對古巴施以較溫和的政策,但實際上美國朝野對古巴政府存在著不少不滿。古巴人民可能開始樂意向美國再次揮手,但古巴政府若因此而對示威民眾,甚至是美國政府釋出善意、作出讓步,似乎亦並不容易。推翻獨裁統治,抑或是讓極權作出妥協本來就非易事,惟無庸置疑的是,那些人還在為他們的將來抗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