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天堂」,齷齪得連蒼蠅都不願意多留一刻!
《天堂與地獄》短篇小說集創作於 1950 年,作者為劉以鬯。劉以鬯為南移作家,於 1948 年獨自來港,《天堂與地獄》是他首本在香港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從中亦能尋找到劉以鬯對香港都市的第一印象。《天堂與地獄》乃為其小說集之一篇,故事以蒼蠅的視覺敘述人類世界,一段四人對話的故事,又以天堂與地獄,比喻都市紙醉金迷的千瘡百孔。筆者將會剖析文中角色的關係與敘事者,探討當中的結構與佈局,發掘《天堂與地獄》的深層意蘊。
故事主線——爾虞我詐的天堂
故事的敘述者,是一隻渺小,常見,骯髒的蒼蠅。事件的視角,也就是由一個廣角,敏銳,偷窺的複眼出發。蒼蠅由垃圾堆飛進人類的世界,在咖啡廳目睹一場瞞天昧地的四人對談,揭發這喬裝美好的社會。
主線的開始,徐娘半老的婦女與二十多歲的小白臉。「這幾天你死在什麼地方?」徐娘第一句便使用強烈的語氣質問小白臉,字眼鋒利,可見徐娘本身的身份比小白臉高。小白臉炒金蝕去一筆錢,面對徐娘的憤慲,他徐然回道:「錢已蝕去。」劉以鬯曾在 1981 年自我改寫一次《天堂與地獄》,舊版的對話為「但是錢已經蝕去了。」在此改寫下小白臉的回應更加言簡意賅,同時更加強反映小白臉的態度:小白臉並不委婉哀求徐娘。隨後徐娘確實從手袋掏出六張五百元大鈔,這六張五百元大鈔,正正貫穿了整個故事。
為何徐娘如此願意付起小白臉蝕去的炒金?在於其後的一句:「今晚九點在雲華大廈等你——你這個死冤家。」讀者在此應已豁然開朗,徐娘願意包養小白臉,小白臉有資格能不哀求徐娘,是因為徐娘在色欲上渴求小白臉的身體與樣貌。徐娘有的是金錢,小白臉有的相貌,表面上徐娘地位大得很,其實兩人均是一場交易,你我地位對等。
徐娘走後,故事迎接第三個角色,第二次對談——小白臉與媚媚。
媚媚與小白臉的形象相似,青春,秀麗,妖媚。小白臉說事情沒有問題,意指炒金蝕錢只是兩人共謀的謊言,目的是騙取徐娘的錢。媚媚語氣直接,一句:「拿來。」又可見媚媚的地位比小白臉高。小白臉不直接交出三千大元,卻要與媚媚相約在床上,使得媚媚嬌聲嗔氣說了一句:「死鬼!」這看似地位的不對等,在此交易上,小白臉渴求媚媚的身體,媚媚渴求的是小白臉的三千大鈔,兩人的暗中的地位,如此一看又是對等。
小白臉走後,媚媚會見了第四個角色,第三次對談——媚媚與大胖子。
大胖子見到媚媚的第一句說話:「拿來!」語氣更加簡潔而強烈,亦清楚顯示大胖子地位階級更高。故事終於指出大胖子才是這個騙謀的幕後黑手,大胖子的角色完全凸顯社會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特性,劇情的張力也在即刻逐漸提高。媚媚把三千大元交到大胖子手上,兩人提出了文中的論點:一、他的錢也是向別的女人騙來的。二、做人本來就是你騙我,我騙你,唯有這種錢,才賺得不作孽。
最後徐娘返回咖啡廳,徐娘正是大胖子的大老婆,第四次對談——大胖子與徐娘。
大胖子的語氣明顯變得卑遜,凸顯徐娘的地位更高。徐娘生氣於大胖子與其他貌美女子相處,大胖子謊稱這是經理太太,徐娘也謊言自己晚上要到蕭家打麻雀,最後大胖子把三千大鈔送給徐娘,四人的故事就此完結。
角色地位之分立,有人則有階級
故事內四人登場,每次對談均能分立其地位,每一個新登場的角色,地位更高。這設定在小說結構上有層遞作用,劇情的張力能在瞬間提高:小白臉的背後是媚媚,媚媚的背後是大胖子,環環相扣。階級在故事的色彩是異常地重,劉老師在編寫對話可謂別出心裁,細膩斟酌每個角色的語氣及句式,以表達其角色地位分野。地位高的人會較常用命令式祈使句,例如:「拿來」「拿去!以後不許再去炒金」等,在自我改寫中亦將長句改為短句,例如:「叁仟塊」改成「三千」,尾音由陰去聲轉陰平聲,語氣更加冷漠,這看似細枝末節,但劉老師有意針著對話,以對話建構角色地位,務求簡單的一場對話,大家便能看透陰影中的權力交易與男女色欲。
然而所謂階級分層並非只有人間天堂。故事的一開始其實在敘述蒼蠅與大頭蒼蠅的對話,大頭蒼蠅比蒼蠅年紀更大,擺出一副「大佬我教你點做啦」的態度,其實不在凸顯在蒼蠅的世界也有階級分層嗎?只不過蒼蠅界以年齡作分層而已。作者有意特顯角色與角色之間的階級對立,就是展示現實社會中每人均有階級,尤其在這資本主義的世界,乃指有人,則有階級,階級在這談及現實,談及金錢的香港,故事味韻彷彿更加固體更加實在了。
金錢則權力,皮囊則資本,交易的世界
人間的階級又是以何者分立?故事最高地位的角色——徐娘或者就是答案。權力的移開始發生,鏈接四人成一線的事物,貫穿全文的物件,就是徐娘送給小白臉的六張五百元大鈔。徐娘地位最高,因為她就是持有金錢的主人,有權控制小白臉一舉一動,有錢就能使得鬼推磨,在別人任意挪動金錢,是展現自己權力的象徵,因此這是一次權力交替的過程。如實反映現實社會中有錢則有權的資本主義世界,先勿論每一個權貴人士背後的資金有多雄厚,你我在街上戴上一隻 Rolex Datejust,一對 Air Jordan 1,一件 Prince Charles 的西裝,視覺眼光也當然抬高不少。
但為何小白臉在言語間仍能從容面對徐娘,在於小白臉新鮮亮麗的皮囊。故事內四人的關係,或許脫不開一場又一場的交易,若你身上沒有價值,我又為何與你相識?小說的蒼蠅以第一身視覺揭開了人間交易的世界,金錢與慾望的交替,如此腐敗的關係,在這看似光鮮的世界,其實隱藏在每人的黑暗面。
談及人性,離不開金錢與慾望,金錢,六張紙幣,到底有何等價值呢?
金錢的循環,權力的流動,人類即個體
文中提出兩個論點,首先是媚媚所說的人騙的錢也是來自於人。小說中的六張五百元大鈔在這四人中不斷循環,最後重返落入徐娘手中,資金的概念,在現實社會中又是否一樣?世界人口急速上升,貨幣在新時代產業下發展逐漸虛擬化,資金在這世界流動的速度或許比你身上流動的血液還要快。以銀行為例子,銀行管有大量顧客的資金,但其資金並不會變成不動資產,而是由銀行操控資金以對外借貸收取利息,更不用談股票市場,商業架構,黑市交易等背後龐大的資金流動。人生於世,或者大家都未曾意識,你賺的錢,騙的錢,從來都是自己的錢,都是人類所創造的一種紙鈔,也就如這故事四人輪迴一樣循環不息。人類,即是個體——賺的是自己,騙的是自己,生存的也是自己。
自欺欺人,權貴的自愚與諷刺
小說值得談論的一點是大胖子的觀點:做人本來就是你騙我,我騙你,唯有這種錢,才賺得不作孽。小說中大胖子說出這句說話,毫不察覺自己就是被騙的那位,使讀者以上帝視覺操控蒼蠅恥笑批評這四個角色,但搖頭再想,現實的權貴,對此觀點又有何種演繹?説者有如李嘉誠為香港首富,誠哥的故事是香港人耳熟能詳,誠哥必定明白資金來源與人民心理存在莫大關係。惠康百貨的各種擺設均藏學問淵博的心理學,水果顏色與麵包香味能吸引顧客眼球及鼻腔,收銀處旁的一系列杜蕾斯和各種隨身可帶的口香糖更是參透各種青少年小朋友心理。李嘉誠不騙你,光明正大以心理學形式蠶食你荷包裡的紙鈔,這是周匝廣告、推銷、購物等出現的伎倆,人要賺大錢,無非都是你騙我,我騙你,除非閣下明天便中了六合彩。
這種錢賺得不作孽嗎?這是當然的,對權貴而言,這種剝削勞工血汗錢及騙取無知市民消費卷的手法早已麻木不仁,似乎默認了這種賺錢方式,也當然覺得這種方法不作孽。然而金錢的腐朽,卻使人性墮落,似乎是因果定律,所謂腰纏萬貫的富商,後半生似乎都過得不太如意,聯想起龔如心的故事,那虛擬的長長數字又蒙上一層薄薄的哀傷。循環的起點是徐娘,循環的終點也是徐娘,故事最悲劇的角色就是徐娘,權力最高,幕後的欺三瞞四縷縷細絲關係,正是徐娘看不見的深淵。劉老師透過這四人故事,帶出社會權貴裡自欺欺人的觀念,道出社會運轉的方法,也道出人類的悲哀。孽與錢,就是欲與癮,脫不了關係。
天堂與地獄,來自蒼蠅的批判,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劉老師以蒼蠅為敘事者,當然別有用心,是渲染整個故事醜惡腐爛的氛圍,是反襯人間天堂的齷齪骯髒,是凸顯人與人背後的欺人自欺。筆者在此嘗試探索蒼蠅的本身,探索故事背後的作者自喻。故事中擔任敘事及批評的角色,都是一隻剛出生未久的青年蒼蠅,活慣了下水道惡臭的生活,也許就是比喻剛來港的作者自己。1950 年代出現逃港潮,中國當時經歷政治、飢荒、階級鬥爭的壓迫,不少人民嚮往香港遍地黃金的美好,選擇偷渡來港,剛來到紙醉金迷的世界卻發現這看似迷人的都市,卻漸漸看透裡頭的人,也是鬥爭,也是階級,作者就如蒼蠅一般,經歷過煉獄的臭水與畜糞,卻發現人間也是如此腐爛惡臭。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或者不指好壞善惡在一念之間,而是天堂與地獄,都是如此惡濁污穢。